《蝴蝶背影》
#罐昏#
“那杯酒下肚,前半生就已作废了。”
01
新王登基的这几年,洛阳城内外也算是落得个平静。毕竟这朴氏也是出了名的仁爱之辈,让天下臣服也得了民心,这泱泱名城的繁盛之势,不似当年旧朝般虚晃易碎,而是真实地有了起色,这从近年声势愈发浩大的花灯节就看得出来。
这年的花灯,有点不同,恰好撞上了绒毛般飘忽的初雪。洛阳城内的小老百姓看见了,逛花灯的兴致也就更高,哪管这看热闹的街上早已水泄不通,只要能一睹这灯火阑珊的美妙,求得片刻浮华好梦,也就心满意足。
但这小老百姓可能很难想象得到,他们中的一些人,曾与西巡的太子有过擦肩之缘。
几乎全洛阳的人都知道,当今太子生得眸若星辰,俊朗无比,就连闭月羞花的倾城美人都比不上其一二。但他们不知道的是,太子也毕竟才时年十七,虽是身经百战的战场老手,但居然也掩不住淘气本性,带着自己的贴身侍卫,趁着父皇醉酒,溜达到了花灯节最繁盛的一段。
“珍映,快跟上。”乔装打扮成布衣的朴志训拉着神色慌张的裴珍映,往人流最集中的皮影戏看台挤。
“殿……殿下,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……“裴珍映按了按左侧藏着的长剑,头上梳着松散欲坠的发髻,单薄的身子就快被人群挤散,毕竟是宫里长大的孩子,他不太适应这过分的喧嚣。
“看到那棵系满红绳的榕树没?我们要是走散了,你就在那里等我。“朴志训看着睁大无辜双眼的裴珍映,耐心嘱咐着。
裴珍映支支吾吾的,回应时话不成句。
“裴珍映!你武功这么好,胆子为什么这么小?父皇不会怪罪你的,我罩着你!“朴志训也不知哪儿来的蛮力,一个劲就把那踉跄的人拽到了皮影戏看台的前排。
裴珍映无奈地抿了抿吓得苍白的唇,乖顺地把头低了下去,没过半晌,便就着皮影幕纸发出的微弱亮光,谨慎地留意着四周人群的动静。
另向朴志训那边的时候,发现他那调皮的小太子,在戏匠出场前,居然也难得地安静了下来。方才为了乔装往脸上抹的墙灰被人群蹭得七七八八,露出本来白皙的侧脸,就着幕纸透出的月牙色微光,勾出的无邪轮廓,仿佛是这世上最美丽的一面。
戏板儿“哐”地往桌上一拍,裴珍映才回过神来,佯装无事般将头上的髻又紧了一紧,无意识地拉紧了朴志训的衣袖。
一只纹路清晰的蝴蝶落到了幕纸上,由远及近地撑着薄翼。硕大的戏堂霎时静得只听得见驴皮剪纸被操控时木架相撞的轻响。
哀怨而微弱的古筝琴音像是从遥远的山谷里发出似的,掺入了莫名的回响和错音,惹得看客不自觉心生凉意。
蝴蝶飞走,留下一个脆弱的背影,这时候,响起一个稚嫩但又明显带点男子气的声音,不避忌地讲述着前朝的故事。堂堂的温柔,却让朴志训这个当朝太子听得刺耳。
突然间,弦断的一瞬,戏堂的木柱也应声撞了下来,直直地朝着朴志训的方向。一片失声惊叫中,原本密集的看客统统推搡着涌出了大门口。
朴志训被裴珍映应急地一推,没有被木柱砸中。那木柱也只是把皮影戏幕纸给划破了,破碎的缝隙间,朴志训看见一张清秀温润的脸。正当裴珍映要把他往门口拉,朴志训却执意要把幕纸后的那人也救出来,但却没意识到反着寒光的刀剑已经包围了整个堂子。
看着眼前十几个来势汹汹的蒙面人,裴珍映把松散的发髻一拆,又视死如归般地系了个发束,拔出藏在左侧的长剑。
“你们先撤,这里交给我,明日午时见。“
朴志训应声抓起那幕后男孩的手,但因为不熟路,反被那男孩顺着暗道带出了戏堂,就着薄薄夜色,亡命般沿着一个方向跑,也不知跑了多久,体力快耗尽时才发现,已经跑到了洛阳城外一片不知名的山野里。
“你…你明天还知道怎么回去吗?”朴志训累得气喘吁吁,大颗的汗融掉了冰冷的雪水,涩得他眼睛都半眯着。
“我…我知道,明…明天小的就带殿下回去。“那男孩子也始终佝偻着身子,抓着膝盖在喘气。
缓了好一会,朴志训才看清他的脸。
“你……怎么看出来的?”朴志训眉头蹙了一下。这人生得浓眉大眼,出类拔萃的清秀美貌却比一般的皇室更显贵气,哪里像个布衣?
“刚才护着你的那人,剑上的花纹,是一品带刀侍卫才有的。小的也会看些野书,无意冒犯殿下。“长手长脚的男孩子,不知所措地揪了揪衣摆,没气势地往后退了几步。
朴志训心里老练地盘算起来,眼前这人不差分毫的轩昂之气,若说是寻常人家的孩子,那这父母真是修了八百辈子的福气。
“这么有眼力见,想过当官吗?“朴志训突然笑了起来,觉得眼前这人真真妙趣。
“小的出身寒门,当今制度下,不太可能仕途顺畅,殿下抬举我了。“那男孩顺势坐在草地上,身上的粗麻布衣料也被摩擦出了细微的刮声。
“但,倘若我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,那就不一样了。“朴志训上前,拆掉了男孩头上不相称的包头方巾,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英气的发髻。
那男孩凝神望着,却神情错杂地说不出一句话。
“对了,你叫什么名字?多大了?“朴志训躺在那男孩右手边的草地上,眼前是一片广袤深空,只缀着几颗零散星辰。
“小的叫赖冠霖,今年十三。父母双亡,自幼被卖给了戏班……“男孩也没了拘束感,长手一撑,以地为庐,也直直地躺在了草地上,这心一宽,不知不觉就说了很多。
朴志训听见这淡然的稚嫩声音,陈述着自己不曾经受过的伤,就觉得莫名凄凉。他把头一侧,一下就看见男孩眼里闪烁着的晶莹,这可和听似淡漠的语调真不相称。
“跟我回宫吧,我当你的家人,给你蝴蝶和星星,你就不用再替别人卖命了。“
朴志训调皮地把手往赖冠霖的眼上一盖,又轻轻松开,像是变了个戏法似的,夜风吹过来的一瞬间,赖冠霖的眼泪一下就干了。
02
第二天的午时,朴志训和赖冠霖赶到了那棵绑满红绳的榕树下,裴珍映果然如约地等在那里,只是显得有些疲累,脸上的血渍清洗后,还是留下淡淡的水红色。
裴珍映一下就凑上前捧住朴志训的脸,紧张地抽着气,这里看看,那里看看,确保无伤后把手放下,才又反应过来方才的举动有些过分亲昵,满脸歉意地惯性低了头。
朴志训素来都把裴珍映当弟弟看,对着珍惜的人,他也少有计量位阶的想法,这种触碰,又怎么会让他觉得不适?
从来从来,都只有裴珍映一个人计算着恰当的距离,保护地坦荡,靠近却慌张。
“珍映,这是冠霖,今后,我便多了个弟弟,你们也好生相处吧。“朴志训说完就堂堂地领着路,朝皇室成员西巡集中地的方向走。
赖冠霖和裴珍映一言不发地跟在后边。两人的第一次对望,有着这个年龄的孩子少有的生分感。
西巡路上,皇帝和皇后听闻是赖冠霖带朴志训逃脱了危机,也就纷纷应允了朴志训对赖冠霖的赏赐。
回宫后,太子殿旁便起了一座精致的阁楼,朴志训让赖冠霖白昼在皇宫的学林阁与达官贵人的后代同上课,夜间辅佐他处理一些非核心的奏折。
给了他华衣锦服,也给了他仁士身份,短短一个月内,整个皇宫都知道了,这冷冷深庭,多了这么一位,样貌不凡,举止翩翩的俏儿郎。
可是这个把出身看得过重的年代,总有人会恃着金汤匙,以抵辱他人来彰显虚无的家世。
这天,正四品文官李大人刚迈进学林阁的讲堂呢,这不,当朝丞相时年十三的幼子居然叫嚣了起来。
“大人,我已经忍了一个月了,思前想后,认为我等实在不应该和这出身贫贱的人坐在一起。请您择日禀报圣上,可别坏了我朝的选官传统。“
这李大人一听,气得胡子都要飞上天,但碍于这口出狂言之人是韩丞相之子,便强压着怒气。
“这赖生,速来表现优异,也从无乖张之举,老夫看,即使是丞相本人,也会允许他坐在堂内。“李大人漠视般举起书卷,那乖戾之人气得脸通红。
“哼,话说,李大人也不过区区四品文官,连朝堂都上不了,怪不得会替此等贱民说话。“那人说完便挤眉弄眼地坐下,偌大的学堂静得有些瘆人,一旁的赖冠霖心酸到无以复加,只有将各种苦楚咽下,其他的学生也不好站队,都看着眼色,舞文弄墨着,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。
这李大人隐忍着就快要爆发,霎时间,学堂的侧门却被人一脚踹下。
是恰好经过的朴志训,身着白色细绣长袍,左侧跟着英气堂堂的裴珍映。
不是没听说过这太子和赖生的情谊,韩相之子见太子怒目圆睁,吓得立马跪着趴在了地上。
“你们给我听着,今后谁欺侮赖生,下场同他一样!“朴志训怒目所及之人,都颤栗得不行,他将长袖一挥,裴珍映的剑端就抵拢了那人的喉咙。
后来,那不经事的丞相幼子就被逐出了学林阁,丞相还为此在太子殿求了好几天情,才免去了更多的责罚。
这下,宫里再也没人敢动赖冠霖一分一毫。
这赖冠霖也是懂分寸,不会明要得更多,只是朴志训乐意给的,他都不会拒绝。
你说,这是兄弟情谊,合着这花样年纪,笙歌夜里,谁人会信?奈何朴氏皇亲的品行素来有极佳的声誉,所以至今也没有任何流言。
更何况朴志训的分寸也算得精准,从来不逾距,也从来不强迫。
只是偶尔一盏红烛下,无意碰到那人递过奏折的手心,心痒了就抓笔。他就会有点想嗤笑,怎么跟珍映一样,不学洒脱,却胡乱学会了克制。
这世代相传的君子之礼,让朴志训生生地克制到心悸。
随后的这两年里,赖冠霖更是出落得清秀英气,也没了生在皇宫的拘束感,开始与自己以兄弟相称。
“哥,别摔着了,你可不能受伤。“
“要是能和哥一起住就好了。“
“这是第一次和哥一起狩猎,今后还有很多次吧。“
赖冠霖说着这些话,声线是如初般地无邪。可朴志训就是看不得他眼里的真,清纯得像一望即见底的淡蓝色湖水,闪着粼粼的光,却衬得这夜色过分妖娆了。
赖冠霖说这些话的时候,也不是没有犹疑,只是脱口而出,总比惹得人辗转反侧的要好。
他的分寸和朴志训的不一样。他清楚这皇室风气纯良但也开放,承袭了一些些前朝的荒唐与奢靡,前朝的皇室成员大多有些令人咋舌的陋习,这衬得龙阳之癖也正常。再说,自己目前虽被赐予五品官职,但这境况被称为侍者也无妨,这皇子和侍者,每朝每代都沿袭着“那种“关系。所以赖冠霖在熟悉了皇宫后,总是毫不避忌地明示着心绪。
那天父皇庆寿,朴志训喝了点酒,回到太子殿的时候,拿奏折的手都有点不稳,脑子被热酒烧得晕乎乎的,他踉踉跄跄地走回殿门口,想吹吹冷风清醒下,却发现庭前的大片芙蓉开得正好,农历十五的圆月也正高悬,一切美得有点不切实际了,他脑子里却想起了一个人,那人直白的邪,和眼里藏不住的真。
突然身后响起那人沙哑可怜的声音。
“陛下,何必克己。“
是啊,你知我知,这花前月下,何不如应景?
03
有好一段日子,还没有听到远方的报令,光是看到那堆笔锋犀利的战况奏折,赖冠霖就有点按捺不住地向朴志训问起更多边境的状况。
朴志训无奈地半开玩笑说自己可能又要亲上阵,回不来的话,希望赖冠霖余生就忘了他这么一个人。
赖冠霖当晚就没怎么睡着,手里抓着那副朴志训送他的蝴蝶玉佩,珠帘也不适宜地沙沙作响,把他深埋的思绪打得七零八落。
第二天赖冠霖就去找了裴珍映,说要学武。
当时裴珍映正持剑对着一棵高树练武,上面的树皮都被他削得七七八八,但却也相当平整。
裴珍映对这宫外来的弟弟,始终保持着可敬的距离,不淡漠但也不热情。
“冠霖这好身手,还需要我教吗?“裴珍映说这话时把剑安回了鞘中,没有半点兴趣去看他躲闪的眼。
“哥这是哪里的话,论武功,我只会皮毛,希望哥能教我更高深的。“赖冠霖有些心急地朝前走了几步。
“好,你天资聪颖,相信很快就能明白要义。“裴珍映说罢丢了把练功剑给他,只是那双看穿人的眼,让赖冠霖有些意外地不自在。
又是两年光华流转,赖冠霖的练武进度快得让人觉得蹊跷,但也在裴珍映的预料之内。坏就坏在,还没等到去收拾这蠢蠢欲动的边境小国,这平静深宫里却先传出了噩耗。
那天的朴志训醉得不省人事,他甚至不敢去父皇的龙榻下,看他最后一眼。是病死,还是被害死,身上有没有伤痕,这些他都意外地胆怯,不敢亲眼去寻求正答。
他清楚这深宫里,哪怕是最高权力,特殊境况下,生死也并不由己。
他右手持着载酒的瓷壶,糊花的泪眼看不清庭前跪满的文武百官。那一声空绝刺耳的“皇上驾崩”狠狠钝烂他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。
霎时,百官齐鸣,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,他却悲怆不能自己地倒在了温热的龙椅上。
他也不记得什么时候那些高官才陆续散去,他只知道置于那股掌间的,不再是醉人的酒一壶,而是苍茫的苦乐乾坤。
天还没亮的时候,他终于酒醒,头还有些余痛,但身体却不再冰冷。他被赖冠霖抱在怀里,正条件反射般要挣脱,却听见那人说了一句“别动”,便又晃了神。
新王登基,本该普天同庆,但这也的确是边境作乱的好时机,那些蛮横小国等了多年,早就蓄势待发,等着给着南方大国致命一击。
朴志训刚穿上龙袍又不得已换上战袍,尽管几番劝阻,他还是拗不过赖冠霖,让他一同随着去了沙场。
和赖冠霖预想中有些不同的是,朴志训这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架势,和往常温柔沉稳的模样有些不同。
那日厮杀后,月牙也被蒙上了一层血红,滚烫沙土里散落着冒着血腥气的尸首,他看见朴志训提着对方首领的头颅,却在马背上狞笑着,他心里就一阵阵地没由来地发怵。
这一战可把边境异族吓得个够呛,朴志训的江山看起来真真是稳了。
回宫后,朴志训难得喜形于色,立马封赖冠霖为一品大将军,可这赖冠霖却手握着这半壁江山般的兵权,上了烽火熊熊的城楼。
往下俯瞰,一片铠甲林林,所有人都瞧见了他城楼上的身影,齐齐唤了他声“参见赖将军”。赖冠霖有些神惘,他开始有点分不清,这眼下的,到底是谁的江山。
家族里世代相传的权欲在作祟,他被霎时蔓延滋长的野心吓得往后退了半步,却被一双后手稳住了身子,不至于跌倒。
“时机到了,别忘了你该做的事。”一个沉稳的男声响起,是当年学林阁的四品李大人。
不,更准确的说,是前朝蝶妃的亲弟,也就是赖冠霖的舅亲。
“这血仇大恨,我又怎么会忘记……“眼前望着一片规整的烽火,融进夜色里,赖冠霖觉得这风景有点虚实交错了。
他不由得想起当年9岁的他,本来正乐意融融地与皇亲就餐,但夜色一黑,他就被察觉到动静的父亲强塞进了书房里的暗道,那条冰冷的暗道和外界联通着一条隐隐的光隙。他记得清清楚楚,父母和侍从是如何在一片惊恐里惨死,他记得那刀光剑影,也记得行凶首领腰间那奇特的环形白玉。
“你那残忍的圣上,他当年才13岁,居然带着斩令,一心想把赖氏皇亲杀净。就连留下我,也只是为了表面的怀柔政策。对他,你可不能起什么恻隐之心!“李大人的声音带着威胁命令的意味,让赖冠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。
但赖冠霖始终感觉,有些疑惑还是不能对着眼前这人倾口而出,比如,这么长久地相处下来,他不太相信当年杀他全家的就是朴志训。
但当那天他去到朴志训的专属藏经阁借阅兵书,在最高的架子上看见那枚环形白玉坠子时,他耳边的世界便开始嗡嗡作响。
朴志训杀人不眨眼的狞笑,和有些变了质的天真,都一阵阵地绞痛着他脆弱的神经。
谁忘得了花前月下时的心悸,和那最初执手夜奔的场景。
但又是谁毁了谁的人生,谁夺了谁应有的大好乾坤?
04
赖冠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朴志训约在了将军府的庭院里。
那时正值深冬,通透腊梅开得正好,入骨幽香都融进了酒杯里。大片的鹅毛雪错落掉下,掉在朴志训的发髻上,有一片勾住了他英气的眉,他一抬头,又恰好把雪融进了眼,眼睛忽闪着,像是十七岁时候的调皮模样,从未改变。
“冠霖约我来,是有大事吧。”朴志训理了理衣摆,恢复了君王才有的老练气势,字字意味深长。
“没什么事,就是太久没有看见哥了。“赖冠霖抬起酒杯就往口里送。
朴志训望着赖冠霖眼里的犹疑,也不由分说地举起了他眼前的那杯。
“哥,酒凉了,我再命人拿去热热!“赖冠霖看见那碰到杯沿的嘴,就不由得紧张起来,谁都看得到他眼里蕴着的半眶眼泪。
可朴志训就是倔,只留了一个失神的侧笑,就不顾一切地喝了下去。
这封喉美酒,逼得人鲜血直流。
朴志训却没有半点挣扎,赖冠霖的眼前的世界已经乱作一片糊景。他比计划中要显得狼狈一些,他眼看着哭得像个孩子似的裴珍映,抱着那鲜血直流眼半微张的躯体,就没了杀气,几步一回头,便误了时辰,让外面给他备好了龙袍的叛军,等得心急火燎。
又是一次新王登基。
但这玉阶龙椅,像是分外冰冷,只因没了那人的体温,也没了那人的笑意。
赖冠霖失神下令,要烧了朴志训的所有,关于那人的一切,这宫里不准有人再提。
他想用一次倔,去盖掉平生犯的最大的错。
只是裴珍映也是朴志训的,就除了裴珍映。赖冠霖命令裴珍映留在他身边,就像当年陪在朴志训身边一样。
裴珍映没有拒绝,因为他对这个宫外来的弟弟,从不淡漠,尽管也从不亲近。
他扪心自问恨赖冠霖吗?
恨。
但他清楚自己并不能左右什么,裴珍映这半生都习惯了逆来顺受,不是没志气,只是这人啊,若是没掉了灵魂,那不如就乖顺地活下去。
赖冠霖自知理亏,所以几乎没有对裴珍映发过火,但那次天还没亮,他在旧书阁看见那枚环形白玉还嵌在老位置,就想起了过往的种种,居然难得对裴珍映发起了火。
“我不是说,他的东西一件都不能留的吗?!”赖冠霖抓起那个奇特坠子就气呼呼地往朝堂走。
“这东西,不是“那位”的啊……”裴珍映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,一头雾水地应答着。
“什么?”赖冠霖还没坐上龙椅,就僵在了玉阶上,那坠子从他浸满汗的手心堕下,整个朝堂响起一声刺耳的脆响。
“这是当今李丞相,送给前朝太上皇的东西。你是他的亲侄子,怎么会不知道呢?“裴珍映虽然弓着腰,语气却没有半点过分的谦卑。
赖冠霖惊得瘫坐在龙椅上,语无伦次地将当年下毒的原由倾口而出,却换来裴珍映的一个冷笑。
“前朝太上皇开朝之时,确确用的是怀柔之策,你赖氏皇亲莫名被杀,当时李相说是被世仇所杀。倘若你父亲当年尚在,定会被封个一二品官职,那自然李相也不会有机缘夺得四品高位。谁是真凶,我想你清楚了吧!“裴珍映侧过身子,留下一个淡漠的冷笑。
万般情绪涌上心头,赖冠霖英气的脸上满是真切的悔,过了半晌天彻底亮了,堂上官已经站满了红砖碧瓦的偌大朝堂。
赖冠霖满脸愠色凝着冷脸,惹得堂上百官议论纷纷,唯有那李相诧异地盯着龙椅旁那破碎的坠子,眼神闪躲,双手也颤抖着无处安放。
众人凝神屏气间,之见赖冠霖将身子侧向旁边的裴珍映,头颅一昂,怒不可遏地把长袖一挥,指向李相。
“杀!“
05
只是那人再也回不来了。
赖冠霖倒是不懂朴志训的。
既然那人看得到赖冠霖的真,又怎么会看不见他眼里的犹疑和对王位的些些欲念。
从破碎幕纸后的惊鸿一瞥开始,朴志训就已经明了这是场可能会把命搭进去的局。他幼时见过那倾国倾城的蝶妃,又怎么会丝毫不怀疑与蝶妃有七分像的赖冠霖,又怎会不清楚赖冠霖的步步为营。
朴志训只是没想到,赖冠霖还是约了他那场酒,而他也霎时顿悟了这场关于欲念的闹剧,心甘地选择了一饮而尽。
只不过是,
可以给你蝴蝶,给你星星,给你江山,给你回忆。
但就是不能爱你。
06
十年后,赖冠霖携着皇室游玩,发现这曾经繁盛的洛阳城,居然变得这般冷清。夜间饮完酒,他和裴珍映走在了曾经最拥挤的街道上,没有了昔日的过分热闹,倒也落得个清静。
走着走着,裴珍映却提出回乡的请辞,说想辞官从商,就近侍奉双亲。
赖冠霖有些惆怅地点了点头,顺着裴珍映带的路,没留意,一下就踏进了曾经的戏堂里。
看台中央亮起了月牙色的灯光,被皮影戏的幕纸一隔,便显得更朦胧好看了一些。
进来之前,裴珍映就跟赖冠霖说,再带他来看想看的戏,赖冠霖觉得这裴珍映可能不是很懂他,这样的过往,谁愿意想起呢。但就当这是讽刺也罢,就让这请辞之人顺顺气也不是不可以。
他只看见,一只纹路清晰的蝴蝶落到了幕纸上,由远及近地撑着薄翼。戏班的人丁没以前那么旺了,再也听不见曾经伴奏的古筝琴音。
看着时空错乱般的旧蝶影。
赖冠霖突然意识到,其实他也没那么喜欢蝴蝶,只是朴志训以为他喜欢,后面越来越喜欢,也只是因为他的爱人,长了双蝴蝶般漂亮的眼睛。
就这么沉思着,他想,这操纵皮影的人,是时候该唱戏了吧。
只是那幕后的戏匠一开口,他的眼泪就似断了阀的洪水,来得突然又刻骨铭心。
戏唱完了,堂子里静得发慌,那戏匠收了收棍子,驴皮剪纸还没撤下来,人还站在幕纸后呢,就对着能荡出回音的看客区开起了玩笑。
“好你个珍映,又一个人来了?“
裴珍映眼里带泪,回了他个嗤笑。
“你……“反倒是赖冠霖耐不住性子,哽咽着唤了一下。
幕后的那人像是怔住了,久久没有回应,整个戏堂静得能听见接连的风声。
过了半晌那人才开口对裴珍映说。
“你当初给了我解药,而如今,又何必亲自把毒药送上门呢…“
裴珍映心底涌出汩汩的酸水,他有些失神地望着幕纸的方向,但却想不到作何回应。
“小的……今天就给二位,把戏唱完吧。“那人重新将幕灯调亮了些,正了正嗓子。
“曾幻想归隐老树深山,与他把酒一壶,从天微亮,至夜微凉。不顾俗人话伤,管它皇室威望,只求花开蝶落、月圆云浮,你我共赏。奈何一酒入愁肠,生死两茫茫……“
句句讽刺,句句也情殇。这词像是夹了雪的雨,滴滴沁在赖冠霖怕冷的心尖上。
那戏匠老练地唱完,赖冠霖忍不住问了他。
“可以再看看你吗?“
那人倒是回得个快意潇洒。
“陛下,不必了。“
“那杯酒下肚,前半生就已作废,爱恨误会,也就统统不存在了。“
戏匠言罢,将幕灯的灯芯挑弱,便几步离去,扣了门。
赖冠霖盯着那幕纸。
上面只剩下单薄的蝴蝶背影,而幕纸那头,却没了回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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